【国学与国术】马明达
——写在首届香港世界中华国术大赛之前
“国术”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今天的年轻人并不一定都清楚,许多人将国术与武术混为一谈,也没有人把国术视为国故之学,不会认为国术是在国学潮流的带动下兴起的。它其实是国学的组成部分,是中国传统文化中“武”的部分的遗存。
其实,国术不能仅仅定位在一般意义的体育学科上,不能以西方体育理念,特别是竞技体育理论来加以研探和框解,这必然会使中华国术走向浅薄,走向衰落。——题记
国学的热潮正在中国大地滚滚涌动,沉寂已久的孔孟之学出现了自五四运动以来所未曾有过的复兴局面。北大、人大率先创建了国学班,紧随其后,许多大学设置了类似的专业和研究机构,最近武大还设立了国学博士点,同时孔子的塑像也出现在许多大学的校园里。于丹以《百家讲坛》带动了全国的《论语》热,《论语》成了热销图书。社会上,儒学成为各种讲座必不可少的内容,甚至成了各式各样培训活动的重头讲章,名家名嘴各显神通。针对商业活动中出现的种种信用危机,“儒商”学说和诚信教育也被高调提出,影视作品纷至沓来。世界上许多国家都设立了孔子学院,成为传扬中华文明的基地,也成为正在高速发展的中国的重要象征。
无庸置疑,国学热的核心是儒学价值的重新认识与肯定,表明孔子学说再度得到社会重视,特别是得到党和政府的重视与实际应用,有些内容已经被吸收到执政党的政治理念和大政方针之中,“以人为本”、“和谐社会”的提出,都是显明的例证。有学者认为,国学热是我国社会发展的实际需要,是传统文化在历尽劫波后的回归,更重要的,是中华民族复兴大业的必然。
说到文化复兴,就不能不提起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身体文化,讲到自古以来我国多民族共同创造的民族体育体系,其中特别是中华武术的历史、现状和前景。这是以上扼要论述了国学大潮后的落脚点,是这篇短文的重点所在。
“国学”其实是一个经历了复杂过程的概念,我们且不必去追根溯源,用比较直自的解释,最早出现的国学是指“一个国家固有的学术文化”。自清末到民国初,在对国学范畴的界定上,衍生出了多种见解,概括讲一种是狭义的,认为国学即指传统的经、史、子、集四部之学,核心是经学,是孔孟之学和程朱理学。另一种界定是胡适先生提出来的,他认为国学就是“国故学”,举中国原有的一切学问,“过去种种,上自思想学术之大,下至一个字、一只山歌之细,都是历史,都属于国学研究的范围。”这一解释具有广而论之的特点,可以称为广义的国学。我们以为胡适的讲法是有道理的,也符合上世纪30年代前后国学热的实际走向。此时的“国学”,主要是与“西学”相对而言的。在经历了自鸦片战争以来中西文化的冲突、交流和融合之后,中国学人已经从崇外、恐外、排外等非理性冲动中逐渐冷静下来,开始以西学为参照,重新审视本国的传统文化,并着手重建中国传统学术体系,或者说是走上一条重新建构中国传统知识体系的探索与创新之路。
显然,这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工程。以当时的社会条件而言,的确存在很多困难,而且仍有许多界限不清的东西混杂其中,特别是民族主义仍然大有市场,保守的“国粹”派也顽强存在,而整个体系建设发展不平衡,不同的学术和文化类别往往各行其是,各奔前程。但,我们必须得承认,我们的民族先贤,许多杰出的学术大师和各个学科的学者专家们,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,做了坚韧不拔的探索和推进,取得了卓越成就。他们为后世留下珍贵的成果和经验,为中华民族文化的转型提供了丰富的资源。
在“国故学”的大旗下,除了传统的文、史、哲、宗教等人文学科——也即通常所说的“四部之学”有了重要的发展外,一些非主流的原属于“子部”的一些分支学科,也纷纷打起“国”字旗号,进入自我转型和体系创新,一时间形成潮流。举例来说上世纪20年代,中医界多次发起反对“废止中医”的斗争,同时也努力推动中医的转型,为中医寻求生存发展之路。1930年11月,国民政府筹建“中央国医馆”,1931年3月正式成立,宣布“采用科学方法整理中国医药,改善疗病及制药方法与宗旨。”后来全国许多省份都成立了分馆,对促进中医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。
许多海外美术留学生的回国,推进了西洋美术在中国的发展,从理论到技法,都对中国传统美术造成冲击,西画体系迅速发展起来,在教育领域占居了主流地位。传统的中国画,特别是文人画顿显衰落,处于被边缘化的状态。然而,在以徐悲鸿为首的艺术家群体的努力下,国画体系逐步建立并不断得到完善,很快进入高等教育的殿堂,与西画分庭抗礼,实现了融西入中,中西结合,推陈出新。新兴的“国画”与传统的院体画、文入画和工匠画有血脉相通的渊源关系,同时又具有创新元素,很快就进入高潮,可谓大师辈出,名家如林。国画本身根底厚,名家多,有完整的理论体系和技法传承,大量古典著述和作品也借助新的印刷手段而广泛传播。在“国”字号的一系列学问中,国画发展得最好,成为国故学最重要的门类,迄今也还保持着这一势头。
此外,民族音乐家刘天华于1921年首创了“国乐研究会”,揭出“国乐”大旗。1927年在蔡元培、赵元任等人支持下,又在北大创立“国乐改进社”,为中国本土音乐的继承与创新作出了不朽的贡献。1931年11月,梅兰芳、齐如山等人在北京纪晓岚故居创立了“国剧学会”,正式将京剧改称“国剧”,还成立了国剧陈列馆。至今,港、湾地区和海外华侨华人仍常常称京剧为国剧,还沿袭着当年的习惯。
正是在重建民族文化体系的浪潮的带动下,中国本土的传统体育也紧随其后,经一批民族体育家和各界热心人士的积极推动,“国术”终于喷薄而出,成为当时“国”字头学问中最引人瞩目、社会影响也最大的国故学类目之一。这是中国民族体育史上的大事,自然也是中国武术史上的大事。
“国术”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今天的年轻人并不一定都清楚,许多人将国术与武术混为一谈,也没有人把国术视为国故之学,不会认为国术是在国学潮流的带动下兴起的,它其实是国学的组成部分,是中国传统文化中“武”的部分的遗存。
国术源自武艺,而我国古代所谓“武艺”,本身是一个涵蕴宽广的概念,它包含了军旅武艺和民间武艺两大领域,也是一切直接和间接的武艺活动的总称。进入近代,古代武艺的一部分内容丧失了继续存在的社会条件,逐步走向消亡;但还有相当一部分内容,因其具有明显的健身、娱情和搏击功能,继续得到人们的喜爱。清末民初,在西方体育文化强势传入和影响不断扩大的情势之下,一些有识之士,努力为传统武艺寻求生存和发展空间,试图使之向近代体育价值系统靠拢并与之接轨,便放弃了“武艺”的名称,改称为“武术”、“国技”等。
1927年,西北军名将张之江以及著名人士蔡元培、李烈钧等人明确提出“国术”一词,经申报国民政府批准,正式成立了“中央国术馆”,并在全国各省、县成立了不少的地方性国术馆,初步形成自上而下的国术馆体制。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国家级别的体育管理机构,此时的中国,西洋体育虽已取得主流地位,但还没有一个统一的管理机构。
张之江等人选用“国术”一词,显然受了“国学”或“国故学”的影响,它类同于“国画”、“国医”、“国乐”,是对本土体育的统一称谓。张之江在《中央国术馆缘起》一文中讲得很清楚:我国技击之术,发达本早,代有传人,近年虽稍稍凌替,偶有能者,其方法途径,别具神妙,与国学同有优异之点.故正名曰国术。
“国术”在结构上也如同国学,它并不是单一的运动项目,而是一个以徒手与器械的格斗竞赛为核心的民族体育体系。它从技术类别到管理体制,从理论构建到竞赛规则,都形成一套略具规模的制度。尽管它存在不少缺陷,实施过程中也出现了很多问题,但,我们不能不承认,它是当时的历史条件下,一个力图体现中国文化特色的民族体育体系,是民国时期我国民族体育存在与发展的主要形式。
当时,“国术考试”(简称“国考”)是国术馆的主要竞赛活动之一,也是官办国术最主要的存在形式。《国术考试条例》和《细则》规定,国、省、县三级考试分为文科和术科两类。文科考试沿袭古代科举的武科内场,基本上是虚应故事,没有多少实际意义。术科考试实际上就是国术竞赛,它分为预试和正试两个层次。预试有搏击、摔角、劈剑、剌枪、拳械五个项目,三项通过者为合格,可以参加正试。正试又分为初试、复试、决试三轮。初试按体重分成五个级别,参加者用抽签配对的办法进行搏击、摔跤、劈剌、剌枪四个项目的考试,经淘汰升入复试,最后选拔三人进入决试。由于多方面的原因,当时全国各地的国术考试发展很不平衡,全国性的“国考”也只进行过两次,但“国术考试”对当时民族体育起过显著的推动作用,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。
民国十七年(1928)十月,在南京举行了第一次“国考”,是一次具有实验性质的民族体育运动会。
选手们先要参加初赛。初赛内容是刀、枪、剑、棍、拳的套路演练,演练及格者,才能参加对抗项目。练习套路是绝大多数武术爱好者的锻炼方式,不但有一定的实用价值,更重要的是有着丰富的文化含蕴,具有增进健康和愉悦身心的良好作用。所以,笔者以为把套路演练摆在第一位,摆在“资格赛”的位置上,既符合戚继光提出的“先自舞,次对较”的原则,也符合民间武术爱好者的实际状况。这样安排,是“国考”设计者们深思熟虑的结果,是有道理的。
对抗项目有散手、短兵、长兵和摔跤、射箭等。
第二次“国考”于民国二十二年(1933)十月在南京举行,基本上按照已经出台的《条例》和《细则》进行。
除了这两次“国考”,不少省市也都举行过选拔赛和地方性的比赛,各地比赛项目不尽相同,但基本都是遵照中央国术馆的有关规定进行的。山东是国术开展比较好的省,几乎全省各县都成立了国术馆,参加国术活动的人很多,运动水平也比较高。据《大公报》1935年4月10日(125期648页)载,山东省的第三届国术“省考”于4月20日举行,济南市于4月8日上午九时在市国术馆内举行市队选拔赛。一共比赛四项,上午考拳术、短兵、长兵三项;下午考摔角。结果拳术参加者20人,选拔出黑松林、张成禄、吕鸿庆3人:短兵参加者8人,选出第一名王连海1人;摔角参赛者20余人,选出李廷友、张金真、李传斗、张登元4人。同样的选拔赛在青岛等市也有进行。“省考”于I 8日存济南开幕,先进行国术预考,全省运动员逾千人,经比赛选取了602名(内女子20名)进入决赛。14月24日举行省考决赛,计分甲乙丙三等,录取男女优秀运动员107名,其中短兵毛树勋等20)0,长兵史佩口等20)0,拳术刘口章等41人,摔角赵云亭等13人,女子长兵杨素清等3人,射箭郭焕然等7人。
“国术”之所不能等同于武术,大家看得清楚,首先在于它的项目结构是多元的,是练打结合的,不仅仅只是套路演练。
在民国二十四年(1935)在上海举行的第六届全运会上,国术被正式列为比赛项目,从当时的实际情况出发,选取了拳术、器械、摔角、射箭、弹丸、踢毽、测力六个比赛单项。受“国术”普及水平的限制,大多数运动员只选报其中一两个单项,但也出现兼报多项的情况,如青岛的杨为傅报了摔角、测力、射箭、拳术四项,浙江王志华报了拳术、器械、摔角、射箭四项,等等。还值得一提的是,大家十分熟悉的武术前辈佟忠义、王子平、姜容樵、吴峻山等人,都在六运会上担任裁判工作,但他们担任的不是武术裁判,而是摔角裁判。这反映了民国时期的国术家多是拳械与摔角兼通的。那时,一个国术家,不能只靠练套路未敷衍人,如果拿不起大枪,不会摔跤,不懂得擒拿,不能从事拳术和长短器械的格斗运动,没有足够的武学综合素养,恐怕是称不起“国术家”这个称号的,更不要说登上武坛上座,高谈阔论。
经过许多国术家的共同努力,国术体系的建构是有成绩的,仍以第六届全国运动会为例,在全部240名国术选手中,在国术馆练习的有128人,存一般武术团体(含各种民办的武术会社)练习的仅有37人,在普通学校练习武术的有16人,军警界的有16人,通过其他途径(含自习、从师、家传等)练习武术的有26人,练习所在不详的有17人。据此,国术馆系统培养的动运员占了全部选手的53%。因此,唐豪先生说国术馆“是提倡武术最努力者”,这话应当是符合实际的。除此而外,更重要的是,国术理论系统的建设也是有成绩可言的。众所周知,国术馆系统的唐豪、姜容樵、吴志青、金一明等人各有建树,成果累累。特别是唐豪,他是中国武术史和武术理论学科的创奠人,是一位学品高洁、思维缜密、方法严谨的学者,对扩清武术界虚玄假托之风、树立正确的武学学风做出了杰出贡献,有些方面至今还保持着领先地位,令人仰慕不已。吴志青在国术学科的建设上同样做了许多有益的探索,值得我们细心解读和学习。当时还有不少文史学家也介入了武学建设,特别是太极拳的研究中,胡朴安、徐哲东是其中的代表人物,这些高位学者的涉足,不但提升了武学的社会地位,而且浓化了国术的国学属性,使国学研究堂而皇之的走入国学殿堂。
国术代表了中国人的身体文化,代表了中国人“文武之道”中“武”的一面,或是“动静”理念中“动”的一面,总之它是中华文化不可或缺的部分。同日寸,久远历史的积累和多民族的文化融合,使中国人在体育文化上有许多独特的创造,有不同于西方的一系列珲论认识和运动实践。正因为如此,国术不能仅仅定位存一般意义的体育学科上,不能以西方体育理念,特别竞技体育理论来加以研探和框解,这必然会使中华国术走向浅薄,走向衰落。所以,登上世界竞技体育之坛是重要的,但不是唯一的选择,廿界很大,道路宽广,我们完全可以创设更能表达中华文明精神的本土体育体系,为世界体育贡献中华民族的体育资源和才智。
在当今世界经济政治不断趋同的大势之下,保持文化的多元发展具有重要意义,而体育文化的多元化尤为重要。正是从这个意义思考,也从中华文化的伟大复兴着想,我们主张有必要推动国术的复兴,在现实条件下,探索国术的发展之路,实际上也是重新建构国术系统,探索中华民族体育体系的新结构和新赛制。为此,在国内外各方人士,特别是香港各界贤达的热情支持下,我们以“首届香港国际功夫节”为依托,举办“世界中华国术大赛”,希望通过此举,求取同道,积累经验,大家一起为弘扬传统文化,振兴民族精神尽一份心力。
附录:( 马明达教授,在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,组织召开的“中华文化与和谐世界建设国际研讨会”上,所发表的关于“国学与国术”的专题报告。)
2009-08-10 10:53:0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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